2013年6月10日 星期一

葉蔭聰:「我們都是李旺陽」的道德經驗

(編按:向聰頭邀稿為詩集作總結,他一口答應不特止,還免稿酬。在如此一個爭議紛擾不斷的時世底下閱讀此文,讓人豁然開朗。謹此預告,詩集將於七一出版,在街上免費派發)

何比要我寫導讀,不敢當。

我不寫詩,甚至很少讀,讀得最多的時候,可能正是去年李旺陽身故之時。很慚愧,那些詩在眼前耳邊迴蕩,我不敢說自己都讀懂。遊行時,我跟著白衣白幡的人群,拍下一些照片,我也不明自己在幹甚麼。我只感到,沉浸在一種肅穆的哀愁之中,透過媒體目睹李旺陽「被自殺」一幕的我,縱有千言亦無語,只能透過身邊的藝術形式,得到一種無以明之的救贖或治療。

我一直在想,這些藝術形式意義何在?

道德經驗

我再讀這些詩,感到一種特別但未明言的道德經驗浮出水面。道德經驗的原型,通常是像孟子所說:「見孺子將入於井」,自然動了側隱之心,前去救助。換一個較抽象的說法,即有來自別人的道德要求向我們招手,我們要去回應,該做還是不該做?可是,對大部份市民來說,李旺陽事件中的道德經驗卻有點不同。我們雖知道二十多年前的民主運動被鎮壓,我們知道逮捕、牢獄、監視與折磨沒有間斷,但是,相對大部份著名的民運人士,湖南工人李旺陽我們沒有注意,認識很少。相對王丹、劉曉波等,我們沒有見證他如何陷入危難,如何身陷二十多年的不義與壓迫。去年,當電視台及報章報導他時,他已是一位飽受摧殘的中年人,他之前的故事具體內容我們只能靠想像;不消幾天,竟是他的死訊,以及官方迫害致死的重重疑竇。嚴格來說,我們見到的不是一個有危難的人,側隱之心還沒有機會出現,我們已見到殘軀甚至死亡,見證到的是自己接二連三的無助與無能,公義無法伸張。

這種道德經驗,其實我們並不陌生。李旺陽事件不是孤立,他是眾多被壓迫者之一,過去與未來還會陸續不斷。我們受到無盡的道德要求,無力回應,只有無盡的失落與沮喪,形同煎熬。有哲學家認為,這是人類的普遍處境,試想一下,世間的不公不義之事是否無日無之?無處不在?在資訊發達的年代裡,我們所知甚豐,但又能做到多少?可是,對香港人來說,這種普遍的道德處境卻又有其獨特性。香港不少人相信,這個地方多少有一套理性體制能處理人間公義(雖然這種信心也日漸脆弱),無盡的道德要求有合理制度所紓緩。可是,跟我們靠近同屬一國之內的大陸,卻有太多慘事,連當政者也無法或不敢給個「說法」,大家也不相信體制有任何公義可言。建國以來,真相大白、尋回公道的寃案太少,掩埋的卻堆積如山。中共不想香港人太有道德使命(香港人本來便不強),卻又時常提醒我們要「愛國」,當我們太肉緊,官方又提醒我們河水不犯井水,香港人「決無可能成為中華社會向前邁進的主導性力量」(《環球時報》評議員「拒捐」賑災的視頻一事),更不能誤當顛覆基地。

藝術昇華

面對汹湧的失落與沮喪,作為一個道德的個體是承受不了的,我也懷疑那些啟蒙味道十足的口號(「建設民主中國」),是否還有效力。有人選擇麻木,或作虛無主義,所有事均無足輕重,可以自設立場,自創語言,自圓其說,只要合一己利益或口味脾胃,皆無不可,反正無藥可救。亦有人選擇轉移挫敗,用族群區隔有之(「這是大陸人自己的事」、「香港人無謂為這個國家無止境的付出」),用經濟成就及資本主義的勢利態度淡忘創傷(「都過了那麼多年也平反不了,反正中國日漸進步,無謂為此傷神」),用精神分析的說法,都是除權棄絕(foreclosure),即把無法承受的排在平常意識之外。

有別於以上所說,詩刊的作者採取的是藝術昇華。這無關詩人個人的族群或國族認同,亦與既定政治立場關係不大,而在於藝術的形式,以及當中蘊含的主體自由與體制束縛的悲劇碰撞。這種碰撞並不旨在回到任何安穩的語言秩序之中,而是把不可調和的矛盾在藝術的形式中保存下來。李旺陽的死亡是悲劇,他是悲劇英雄,經過多年煎熬後,他以死體現了悲劇的命運,好像走不出二十多年前已埋下的歷史必然性。同樣,死亦是一種解脫,世間最厲害的專制者對死亡也無可奈何,專制者自己終會一死,也無法阻止死去的人獲得最後的精神自由。詩人用了許多象徵自由的詞彙形容逝去的李旺陽(例如「飛絮」、「盛夏的雨」),以反照「白布」與「鐵窗」等的宰制象徵。而且,這場浪漫主義式的悲劇對峙,並沒有隨著李旺陽的死而逝。        

例如,詩人蘇麗嬋說:
世人用一生來換取樓房把自己關起來/你以關起來的一生喚醒世人爭取自由
《隨旗幟飄》
如今被關著的是我們,肩負起自由人與體制的鬥爭,我們在自己一生換取的樓房中如何爭取自由?我讀著這些詩,許多人提及李旺陽給他們甚麼:勇氣、決心、念力,具體一點的東西我可能永遠不會在詩中找到,找到的可能是問號,也是催迫,也是一種張力。一句「我們都是李旺陽」正包含了這種張力。

這種張力是甚麼?當大國資本主義的物慾狂流掩蓋大地之時,所有東西可以用錢及權力打發掉之時,所有矛盾好像都沒有了;維穩如果是百分百成功,張力便只存於記憶。另一首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微軟輕的<有什麼方法可以令我們好好記着你>,因為有:
太多電視要看/太多東西要買/太多生活負擔
正如我上面所說,詩人也擔心自己麻木,以至把李旺陽忘記了。而設法記著他,與建造一個有尊嚴的地方,便彷彿是同一件事。

借來的悲情,如何轉化?

以上的悲劇意識及美學的感知,令我懷疑,李旺陽事件在香港,可能是民主運動的一個還沒有清晰的新轉向。

相對世界不少曾經歷過反革命﹣革命,或殖民﹣反殖民鬥爭的地方,香港缺少了一點現代革命的悲劇意識。香港在中國共和革命或所謂社會主義革命之中,往往是支援基地,或流亡之地。作為殖民城市,底層人民與知識份子流動性極高,極少數本土華人精英階層作為殖民者的買辦及共謀者,多於能成為本土反殖精英。而在戰後新一波世界民主運動之中,我們也沒有台灣(或韓國)般的威權統治、白色恐怖至民間反抗的歷史。在國共對壘後六十年代末開始出現的本土運動,遠遠還未有氣候成為革命。香港群眾運動最具悲劇意識的,恐怕是借來的,即二十四年前的北京學生及民主運動及六四鎮壓,由於我們在這場運動中的特殊角色,它成為香港群眾集會最具悲劇意識的場合。

我稱之為「借來」的悲情,並無貶意。香港作為一個遲熟的穩定人口及本土社會,受制於一個過於早熟精於技術理性操控的殖民及後殖民政權,也許是難以產生以上所說的悲劇意識。然而,借過來的悲情,並不是與我們無關,相反,它構成了香港社群的獨特道德經驗。見證著在不遠處的義人苦難,感受被挫敗的道德要求與自身的無力,我們該如何自處?香港民主派以一種獨特的支援民運的方式,形成了自己的政治文化,甚至是美學感覺,體現在六四燭光晚會等活動中,浪漫悲情化成堅持二十多年台上的政治人物的道德光環。

悼念李旺陽的小群體,他們大概不太喜歡這種支聯會美學,他們的藝術實踐,肯定要走出這個框框。但他們並不像某些新興起的小宗派般要跟民主派劃清界線(例如呼籲別人不出席燭光晚會),或靠叫陣來界定自己山頭。喊出「我們都是李旺陽」這一句的人,體現了這個各自表述的年代,個人及小群體能以多元的藝術形式,昇華香港群體的道德經驗,成為他們日常政治實踐的定位。不逃避這些道德要求,也拒絕滿足於既有的族群地緣界線,無論是本土香港還是大中國。別人的苦難,自己的失望,成為打開自己道德視野的動力,觀照自己與別人,讓大家前行。

有人說,關心自己能力以外的道德主義姿態,只是失敗主義的表現。讀著這些詩,我發現不少詩人也是朋友,平日在街頭不同運動及場合碰到他們,令我很難相信他們追尋的是不斷失敗的自虐感覺。他們救不回李旺陽,無法實現民主中國大計,但他們有不同大大小小的戰場,而不只是鍵盤或姿態。他們甚至不囿於悲劇意識,悲情之外,他們還有人實踐「快樂抗爭」(這是另一個有意思的話題)。

活在這個狹小的城市,面對大國政經力量,以至全球資本主義的急風驟雨,其實不難令人有虛無的感覺,或憂鬱,或躁狂,或犬儒主義,或教條主義,容易變成一個沒有道德體驗能力的人。感謝這群有心人,令我感到道德的活力與可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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