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誰害怕國民出現?》明報.世紀,2011年5月23日
課程愈是大包圍、循步漸進, 指引愈巨細無遺, 學生的生活經驗便愈難獲得具創造力的詮釋, 愈不利於國民意識的出現。新課程以教育國民之名, 抹煞了個體重新創造自身為「國民」的可能性; 它阻礙真國民的出現, 令後者銷聲匿迹。
也許先要有個前設:我們期待國民出現,而真正的國民尚未現身。當然,未必許多人期待,又或者有人自以為早已身居大國民了;但無稽空想有時亦能生出好的想像。况且,純屬空想的話,特首亦毋須提出檢視現行公民教育課,重整為諮詢中的德育及國民教育科,其中應有美好願景。既欲教出真國民,起碼要問:哪來國民?
國民之本為何?
「天下之本在國,國之本在家,家之本在身。」孟子一語刊於《課程諮詢(撮要本)》首頁(亦見於《課程指引諮詢稿》頁12),非常醒目。孟子從天下說到自身,看似無所不包;新課程亦作類似嘗試,將德育切割為「個人」、「家庭」、「社群」、「國家」及「世界」五個範疇,條目嚴密細分。但稍為留心,可知孟子無意如新課程般大包圍,他推論出天下雖大,最終的「本」亦不離自身:個體自身即天下大德所倚。這種對自身的重視,亦見於教育家盧梭。盧梭雖重視道德、公民及國民教育,仍主張孩童生於自然,容自然說話,自然而然,則不至扭曲自身生命和品格。對哲人而言,這並非隨性妄為,而是做好根本。
新課程雖引孟子,其「本」卻模糊不清,學生自小一就要兼顧個人品德、家庭及社群責任、祖國知識(一般如山河地理,抽象如「國情」)以至世界動向,與其說這是德育或國民教育,倒不如說什麼都不是。學生不過在一個又一個「生活範疇」、繁瑣的學習目標和師生評估中,將自身異化。「請大聲說出:我感到為自己係個中國人而高興!」這教案例子固然成了公眾笑柄,不過這並非個別例子,它根本是整個國民教育的最佳示範句式,是將一切縫合成有機體的鑰匙(quilting point)。「請大聲說出X」當中的X是什麼,本來就不重要,就算X的內容再「正常」,果效亦一樣:學生漸漸喪失身為主體行動、學習和說話的創造力。如果孟子說「本在身」,或者盧梭提出做「社會的自然人」大致不錯,新課程正反其道而行。陰乾自身,哪來國民?
哪來國民?
國民教育課野心勃勃,從「個人」到「世界」,欲將所有「生活範疇」囊括其中(先不說邏輯的謬誤以及實踐是否可能),將各種事物及其可能相關的意義牢固地連結,統合學生於特定時空下的感知和生活經驗(con-sensus);但這能否培育出真正的國民?
歷史可見, 「國民」既非課程設計的結果,洗腦奴化等下流手段固不可得,就連春風化雨,也化不出個國民來。法國史學之父米敘列(JulesMichelet)畢生巨著《法蘭西史》有〈聖女貞德〉一章,被譽為國民聖經。若稱這出身寒微,叫英國佬聞風喪膽的18 歲少女為首位法蘭西大國民,絕不誇張。從來沒有人教聖女如何做法國人,要她大聲說出X;正好相反,是她親手創造出「國民」的典範:Exemplification is creation。大國民貞德生於國家危難之際,就連查理七世都懷疑自己不配法王名號,貞德已殺破敵人,奪回城池,帶領他加冕封王。「國民」總是主體在國家危機中重新創造自身的結果。米敘列筆下的貞德自是聖女,更是詩人,她寫的詩就是她自己。米敘列如此讚歎貞德一生:「假如寫詩即創造,豪無疑問,此為最高傑作。」下一輪法蘭西國民空群而出,自然是搖撼整個歐洲的法國大革命。米敘列指出,民眾和工人因着大革命重新意識到法蘭西的存在,革命者的生命猶如寫給祖國土地的「情書」。法國人最懂浪漫的說法固然陳腔濫調,其實是浪漫創造了法國人。換句話說,只有當革命的詩人踏上歷史舞台開始說話,真正的國民才現身;革命這開創性事件一口氣帶來「國民」和共和。
阻止「國民」出現的國民教育?
新課程的目標是令學生產生國民身分認同;這說法假定了一個好國民的樣板已經存在,只待學生「認同」。正如愛因斯坦指出,並非物質彎曲了空間,而是空間的彎曲帶來物質本身; 「國民」亦非先驗地存在,決定個體的生活意義——我們應倒過來說, 「國民」是個體的創造,是後者運用自身美學經驗而發明出來的。而創造和發明,往往是固有秩序的鬆綁,甚或顛覆。
國民教育科作為完整客觀的課程體系,旨在將學生情感與感知統合。然而,課程愈是大包圍、循步漸進,指引愈巨細無遺,學生的生活經驗便愈難獲得具創造力的詮釋,愈不利於國民意識的出現。新課程以教育國民之名,抹煞了個體重新創造自身為「國民」的可能性;它阻礙真國民的出現,令後者銷聲匿迹。
不過,若然真有國民教育這回事,首先我們要「被教育」的,應是這樣一個事實:國民的出現是無法阻止的,真正的國民總會在危機中現身。盧梭這樣說:應該使一個人的教育適應他這個人本身。如果你試圖使他只能適應一種生活方式,你就使他無法適應其他一切生活方式。這一點,你難道還不明白?你只知道信任現存的社會秩序,沒有考慮到這個秩序是要遭到革命的,而且你也無法預料或防止那將要影響你孩子命運的革命……危機和革命的時代已經來臨。
早排有「誰害怕艾未未?」的塗鴉標語。有人害怕艾未未,不難理解;但我們也可以問: 「誰害怕國民?」也許最害怕國民出現的,不是我們。我們期待,而真正的國民尚未現身。或,下一刻,就要來臨。
陳錦輝(教師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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